追求版畫藝術的力象創造 ——論程勉藝術語言的精神追求

母親(黑白木刻) 程勉
好的美術作品首先是視覺的感動,從視覺到心理,又再回到視覺……多次反復前思后想,有聰敏的遷想妙得,有木訥的后覺后知。易中天先生對此說過:“當我們剛剛接觸到一件雕塑、一幅繪畫、一個青銅器或一首樂曲時,我們是來不及仔細琢磨它的,我們很難一下子體會到它的深刻含義,也不可能馬上把它的形式結構看清楚,所有這些,都是以后的事,而且也許需要反復欣賞、反復體驗、反復品嘗、反復咀嚼,才能‘品出味來’,而在當初,在與藝術品偶然相遇又怦然心動的那一刻,我們總是‘一下子’就被感動和震撼了,我們分明感到有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吸引和呼喚著我們。”
程勉的作品就是讓人一眼上心,再看激動,細細品讀后深深感動。觀看他的許多作品,從感受的波動中漸漸平復到理性,再以理性的審慎復盤畫面,對構圖、色彩、造型等繪畫語言有形的內容咀嚼品評,再對空間的張力、構成的層次、醞釀的意境、表現的維度等無形的精神把握與體味,漸次落實到愉悅的境界、審美的享受、精神的家園,終于完成了一次次精神的邂逅。
程勉的藝術語言所匯聚的是赤誠率真的力量,他通過物性的手段來伸張人性,他版畫語言所倚重的是力量,所以他一再申明“力的追求”是他藝術觀的核心點。在程勉版畫語言形成的過程中,與其說是刀的剛毅性格是力量的載體,毋寧說是人的力量爆發讓刀有了性格。他曾說:“在視知覺藝術的范圍內,直覺的感受具有第一性意義,人們總是通過某種特定形式的感應去聯想,意會某種與自己的情感和經驗相適應或共鳴的東西,這作為藝術表現的最高境界是對人的精神和價值的崇尚,是對人生這一哲理性問題的追問和思考,歸根到底是對生命的自我反思。”
程勉在版畫中之所以強化刀的作為,強化“力”的存在,都可以認為是他在精神世界對自己的反思,他在自己的創作中揭示了人的精神狀態,同時也反映了中國版畫藝術實踐的發展歷程——從“用刀不見刀”到“用刀見刀”,再到“用刀不見刀”。程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黑白木刻作品,如《紅旗譜插圖系列》《向母校匯報》等,刀的作用主要服從于形的塑造,簡練干凈的刀觸在前者的表現上以圓見方,概括的結構線既強調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與身份屬性,又突出了黑中之白與白中之黑的視覺力量,意的曠達放縱尚未超越形的謹言慎行,后者則在用刀行經人物輪廓衣折時,小心拘謹。畫面中不同人物的塑造雖然有版畫語言的味道,卻缺少語言表現的個性,缺少讓刀說話的肯定,是所謂形在意前,用刀而不見刀。而在6年后的另一幅作品《墻報委員》中,刀的性格逐漸彰顯,不但作為背景的墻壁黑板刀鋒凌厲果決,黑白對比強悍,刀鋒巧妙地在最易聚焦處蠖屈蛇伸,窮微測妙,在最為敏感處莫不中音,奏刀騞然。在上世紀90年代他創作的黑白木刻《母親》中,“見刀”的認識更加明確,以往偶爾間以圓刀和角刀的語言塑造,被更多不同口徑的平刀取代,形的存在也同時感受到了來自刀的意志的挑戰,塑造的拘泥讓位于表現的激情,平刀憑一己之力迸發出礧石相擊,塑造的母親情緒的飽滿、情感的深刻。此時的程勉隱約覺察到自己的轉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創作意念就被‘力所縛’,在我的藝術實踐中竟夢寐以求地表達這種人的內在的維度……”
而后的創作中,除了精粹語言,程勉將注意力更集中于精神的表現,力圖用表現的力量推動語言的提高。他創作的《血寰——南京大屠殺》系列組畫讓他找到了追求的精神制高點。這15件循續互證的作品,用黑與白的極端色彩、刀與木的犀利表述、象與意的形式語言,敘述了中國歷史上最悲壯的一幕。畫面中,那些如碑似碣的形象,那些如泣如訴的聲響,那些白日永夜的色調,都不求形準而只取意深,刀與刀觸的存在都只為了意境,語言被濃縮成無言的力量,同時在造型的取向上,更多意象化的塑造和抽象性的表述,是畫家對畫面內涵與形式語言之間關系的清醒判斷。尤其在上世紀80年代具象寫實成為版畫語言的顯學之際,程勉更具視覺沖擊力的意象語言極大地強化了表現的力度,擴展了語境的維度。此刻程勉手中之刀就是力量,就是信念,“見與不見”都隱于表現的結果之前、意圖之中。程勉在回顧創作時說:“作為藝術,它的本質的美應當是人類前進力量和精神的形態體現,是一種力象的創造。力,對于造型藝術,不僅應當表達出線魂、刀痕、筆觸、黑白、色彩等審美元素所構成的形式力度,而更重要的是應當體現出形態內在的氣魄、深沉、雄大之精神內涵……”
在梳理程勉作品的同時,可以明顯看到他眾多的作品里,再現與表現兩條線,或顯或隱,一張一弛。他之所以在再現與表現之間渾然一體、不露痕跡,是因為他深刻理解了寫生與創作的關系、言與意的辯證,“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隨著材質技能的進步,傳統版畫借助再現的能力,成熟著自身的實用價值。然而,如今,不但是在國畫的線性語言和寫意水墨中,連水彩、水粉均可以仿真再現,照相攝影的寫真逼肖甚至成了許多版畫家炫技嘩眾的資本。這是版畫史中兩條不同發展路徑和方向的混淆、手段與目的混淆、技術與藝術的混淆、再現與表現的混淆,混淆的結果使版畫的精神品質難以彰顯。南宋書法家王僧虔在《書苑菁華》的“筆意贊”開篇即云:“書之妙道,神彩為上,形質次之……”程勉的神彩早已超越形質,超越一般,在物質越來越豐富、精神世界卻越來越貧乏和蒼白的時下,畫家的精神追求所體現的正是力量,正是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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