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只要寫作,春天就生生不息
——從第29屆“青春詩會”作品研討說起
“青春詩會”被稱為詩歌界的黃埔軍校。第29屆“青春詩會”已結束一年有余,而詩人的青春卻永不會落幕和散場。劉年、江離、羅鋮、魔頭貝貝、田暖、桑子、郁顏、陳德根、微雨含煙、天樂、笨水、藍紫、林典刨、馮娜、離離,都說參加這一屆詩會的15位詩人是幸運的,因為《詩刊》社首次為他們每人編輯出版了一本詩集,也引起了文學界的廣泛關注。一年之中,他們又取得了新的成就,拿下多種獎項。12月19日,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詩刊》社主辦了第29屆“青春詩會”作品研討會,商震、葉延濱、林莽、臧棣、吳思敬、張清華、李少君、何向陽、湯養宗、靳曉靜、霍俊明、楊慶祥等眾詩人、評論家與會,對15位學員的作品進行了有針對性的評點和研討,并從中總結出當下詩人尤其是70后詩人創作的特點與成就,其中,對于當下詩人怎樣才能做一名好詩人的討論或有啟示。
寫“大詩”,做大寫的“人”
“1662年的雪落了下來/這是冬天,在我擁有的小小孤寂里/有一盆火在跳躍/從我的窗口看到的夜晚/單一而簡樸/并且每一個都會是雙倍的/多么熟悉啊,帕斯卡爾/我就是那個死去已久而今天/抖落了輕雪來造訪我的人”。這是江離的詩《1662年的雪》。1662年恰是帕斯卡爾逝世的年份。帕斯卡爾曾說“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蘆葦”,江離也受到過帕斯卡爾的影響。首都師范大學教授、詩評家吳思敬認為,江離的創作體現出當下智性寫作的傾向,智性寫作是告別了浪漫主義之后,詩歌界特別是年輕詩人轉入了對現代詩的思考和追尋。智性首先是基于感情,充滿感情而又不同于一般的宣泄,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抒發;體現出比較深刻的對生活和社會的思考,又區別于赤裸裸的說教和哲理的直接表達;詩人通過想象力把人生片斷結合起來,創造出不存在的藝術世界。正如這首詩,江離不可能見到1662年的雪,但是基于他與大師的心靈碰撞,虛擬出了當時的情境。
江離的智性寫作當然與當下一些宣泄之作拉開了距離,不過,這在吳思敬看來還不夠,不足之處在于格局不夠大,而且,這不是江離個人創作中的缺失,而是一代人的缺失。吳思敬指出,70后、80后、90后這些年輕人與60后、50后、40后不同,出生就趕上了改革開放,成長環境相對寬松。老一輩幾代人經歷了諸多生活的苦難、政治的殘酷乃至于戰爭,留下很深的烙印,這種生命體驗不是后來憑借文字記載所能獲得的。而如今的年輕人尤其是在城市長大的年輕人,從小衣食無憂,“我們的年輕人如何了解人類的苦難,尤其是人類精神的苦難呢?”吳思敬對此心憂。
古人云,“詩窮而后工”。吳思敬指出,“窮”與“達”相對,并不是物質上的窮困,物質缺乏多用“貧”,“窮”更是政治上受阻難以實現理想和抱負,這種理想抱負多是欲“兼濟天下”而不得。他認為,當下的詩人如何了解歷史,了解我們的祖國,了解我們民族的苦難,而且有承擔苦難的意識,是成為一個大詩人需要做到的很重要的一點。艾略特曾說,衡量一部作品是不是文學,主要是用文學的標準;但衡量一部作品是不是偉大,用的就不只是文學的標準了。吳思敬也同樣認為,一首詩語言是否精煉,立意有沒有深度,或者用了什么手法等,這些都是次要的,當下呼喚“大詩”?!按笤姟睘楹稳狈?因為具有偉大靈魂的人太少了。故而要寫出偉大的詩,不僅僅是技術上的精進,更重要的是在立德、立人上站得住,“詩歌的寫作歸根還是人格的競爭,人格是什么高度詩就是什么高度,做一個大寫的‘人’才是更重要的。”
偉大的傳統也許只是可笑幻象
對當下詩歌創作的偏于自我化、偏于表達個人生命體驗的質疑聲由來已久,實際上“大我”與“小我”之爭自“詩言志”還是“詩緣情”開始在歷史長河中就存在,彼此互補共存,并隨時而動,不斷左右搖擺。上世紀90年代以來,可謂是達到了詩人自我抒發的一個新的階段,并延續至今。
一代有一代之詩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張清華坦言,他看年輕人的創作,也已經有了“隔閡”。上世紀80年代風起云涌的啟蒙運動賦予了那一代詩人強烈的自我主體幻覺,而這在下一代人身上是很少或者沒有的,讀下一代詩人的詩歌不能帶著預設,期待他們寫作中先建構一個很大的主體,而要有明確的前提:他們的設定與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的創作,幻覺少了,抱負小了,更真實也更瑣細了,但并不意味著進步或倒退,并不意味著主體萎縮。“中國文人往往自以為‘以天下為己任’,自以為可以憐憫天下人,這可以認為是偉大的傳統,也可以認為是可笑的幻象。這個傳統可能從這一代詩人開始有了變化?!?/p>
不僅不追求“大我”,在張清華看來,70后的創作在語言能力方面比上一代人強,但是自我人格力量的呈現上有刻意“矮化”自我的傾向。比如詩人笨水之名,賦予大自然鐘靈毓秀的“水”一個“笨”字,無形中完成某種自我建構。而在他的詩歌《現代青銅》里寫道:“我不殺敵,不當將軍/……我不攻城,不坐王位……如今,我肘關節疼痛,膝關節發炎/壓不住鐵,青銅,/壓不住脊骨的石頭……”先剝離了所有的政治可能性,混同于蕓蕓眾生,卻依舊是堅硬的自我,詩也如同一幅“自畫像”。當然,70后創作中不單單是個人化體驗,也體現出一種關懷,這種關懷不像上一代詩人那樣指摘或捍衛什么,更多是以無奈、理解、承認的方式去反省。張清華也強調,詩人不要滿足于成為一個好的詩人、文本意義上的詩人,還要能成為有意義的詩人,對現實有染指、有介入的詩人。
是犬作犬吠,是獅作獅吼
“一個好的詩人,不一定非要寫什么偉大的作品,也不一定要寫現代主義的作品,無論你寫什么,重要的是完成你自己。”詩人林莽提出不同看法,認為每位詩人身上有不同的文化傳承,流淌著不同的血液,有不同的境遇和生活背景,不一定要按“偉大”的標準來要求所有人。林莽最近在編輯詩歌雜志,收入的十幾位詩人創作風貌各不相同,如周云蓬為盲人,詩中寫出了失明者對生活的感知;一位90歲的退休教師,60歲退休開始寫詩,身邊的人逐漸都走了,他的詩中就寫出了生命的孤獨感;等等。所以,林莽強調,一個好的詩人是要找到自己,完成自己,寫出最符合自己的生命狀態,正如王國維曾主張的那樣,“是狗即作犬吠,是獅便作獅吼”。
而第29屆“青春詩會”的15位詩人,當然目前并不能確定誰將會成為偉大的詩人,但其創作風貌相異,也許恰恰是在走向偉大的路上完成著自己。除了江離的智性寫作、笨水的自我反省之外,與會詩人、評論家具有針對性地一一分析指出,馮娜的詩歌沉著睿智而豐富,具有自覺的文化意識,運用了散點透視的觀察方式,心懷遠方而閉門即是深山(林莽評);魔頭貝貝的詩歌兼具狂人氣質和漫游的感覺,是魔鬼與天使的結合,其詩歌與生活一致,“詩中放著各種酒瓶,躺著的,站著的”,是自傳式的精神成長的回憶,并且與我們通常認為的詩意是浪漫的不同,他的詩是反詩意的,不藏惡,不遮丑,不排斥對自我真實身體與精神體驗的揭露和展示(霍俊明、何向陽評);劉年的詩是有脾氣的,代表著站在我們另一面的那群人組成的社會,是有生命的詩(湯養宗評);郁顏的新山水詩將山水和人與社會的關系糅在一起,簡潔而到位(湯養宗評);林典刨的詩情感細膩,傷感哀痛中有一種美(靳曉靜評);微雨含煙詩中則充滿現代感,這種現代感不是用象征隱喻等搭花架子,而是詩人的感情到了一定的地步,矛盾而邊界不明,驅使她必須用象征隱喻等形式來表達(靳曉靜評);藍紫的創作則逐漸從水仙一樣的自我映照中走出,不斷進步,不過還是流于平面,缺乏情感支撐,希望她的詩可以有一個杯盞,杯盞既可盛美酒,也可盛鮮血,盛一縷頭發(霍俊明評);羅鋮詩歌偏于感性抒發,語言具有吟唱性(臧棣評);田暖詩中處理了大量的物質性細節,并有一絲哲學的維度(楊慶祥評);桑子的詩有醇酒美人式的小情趣(楊慶祥評);陳德根的創作用心用情(李少君評);天樂的詩是可以識別出來的,帶有自己的logo,他是一個不好好說話的詩人,是一個基本上說廢話的詩人,也是一個基本上不說正確話的詩人(葉延濱評);等等。
某種意義上來說,不論是偉大的創作,還是自我化的創作,在歷史長河中都是不可或缺的,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詩意不可或缺,有詩歌,人類跋涉的艱苦歷程中才有了春天。正如馮娜在學員代表發言中所說:詩人只要寫作,就會像樹木在這里生長,春天就會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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