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化是民族精神之根
我國正處在傳統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遞進的轉型期,傳統生活正在發生改變,特別是原屬于農耕文化、村落文化或胡同文化、街巷文化的那些傳統文化,隨著城鎮化浪潮的到來,一下子被沖擊得無處立足,于是許多傳統被丟掉、改變,或徹底轉換成一種新的方式存在下來。恩格斯在《致施米特》的信中說:“我們在談論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學作品時,只能把它放在它所產生的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來觀察。”事實上,有許多遺產在這樣的轉型期中,仍頑強地存在著、保持著,因此不能籠統地說,傳統文化已經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由于文化遺產的特征不同、形態不同,保護、搶救工作更要因地制宜、因事制宜、因文制宜、因人制宜。那些仍存在的文化遺產記錄了傳統的生活,依然具有十分寶貴的價值。
我曾經采訪過一位鐵匠,人們都喊他“田師傅”。他住的小區面臨拆遷,新樓已分給他,但他不愿去住,依然日夜守著他的那些老工具。在他的鐵匠鋪里,祖輩傳下來的上百件工具被他精心地擺在地上、掛在墻上,它們散發著陳舊的氣息,但熔鑄于此的手藝又閃現出人類藝術創造的燦爛光芒,它們照耀著我們生存、文明的歷程,每件都帶著古樸和剛強。在鋪子的一角,我發現了鐵匠的地鋪,只有破舊的被子和枕頭,那便是他守望文化的住所。
每天,鐵匠鋪子的爐火一閃、錘聲一響,人們便擠到門口來看熱鬧,還送了他一個外號——“末代小爐匠”。但如今,他的存在已與現代的城鎮生活形成了一種矛盾:小區需要安靜,不能讓他再繼續打鐵,平房需要拆,也不能留下這個作坊,可他實在舍不得舍棄他的老物件與老手藝。開始我想,要解決這個矛盾并不難,只要找一間房子,把他祖傳的老物件、老工具搬進去,建一間城鎮民間鐵匠博物館就可以了。但是這樣做,表面上留住了文化,實際上卻丟失了傳統。傳統在生活中,是一種活態的文化。在現代社會轉型期,以博物館的方式可以留存住一些傳統,但那只是記憶性的、物態的,或者只能從死的物件上去記載傳統,這意味著現代人眼瞅著傳統在眼前消失。那么,還有什么辦法能留住傳統呢?
在思考傳統如何適應新的地域和環境時,我想起馮驥才先生說過的一句話:“傳統的生動是留住傳統的重要因素。”而鄭振鐸先生也認為“真正好的文學作品,恰恰產生于文人與民間相接觸的那種狀態。”留住傳統,特別是留住活態的、生動的傳統,必須使傳承者自身有積極性。說回那位田師傅,在生活中,他有許多獨特的手藝,以及極強的創造意識。現在每到清明,家家為故去的親人燒紙,都要先在紙上打上“印”,這種工具叫“紙鑷子”,市面上沒有賣的,人們也不會做,但他就會,而且還能做出兩種形狀的“紙鑷子”。與他接觸的過程中我還想起,從前在礦上挖煤的礦工有一種用嘴叼的“燈虎子”,有了它,便可以騰出雙手去背筐爬坡。聽完我的描述,他竟然很快就做了一個出來,造型十分精美,實在讓人驚嘆。不僅如此,他還有傳承傳統的主動性和自覺性。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在晚年曾提出“文化自覺”的命題。他認為,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田師傅對文化的堅守,體現的主體就是自覺。他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熱愛,讓傳統得以頑強地存在。
像田師傅這樣的人有很多,他們還沒有得到大眾的廣泛認知。社會轉型期中,傳統最易丟失,而我們應努力去挖掘和認知新的環境中需要傳統的地方。同時,他們所傳承的民間技藝并不是轉型后的社會和時代不需要,而往往是人們從主觀上認為不需要了。所以,還要進一步挖掘現代社會對傳承人技術的認可度。我們發現,當代社會和如今的城鎮生活中,每天依然有很多居民、企業、文化藝術家、公共服務部門還在尋找著田師傅這樣的人。很多生產生活中的工具在商店買不到,都需要他來制作,而文化館、博物館也希望他能將那些已經消失的老物件還原,例如犁杖、垮車子、轱轆、繩車子、打馬印子的烙鐵、老鋸、斧子等等。
傳統的新生延續了其存在的過程,它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但新的傳統一定要具備社會的需求和傳承人自身的能力。另一方面,就是觀察和驗證如今的環境中是否需要這種傳統。傳承人的能力,也要與轉型后的社會形態相適應,這是傳統轉換與嬗變的必要條件。大多數時候,不是轉型后的社會不需要傳統,而是傳承人本身不再具備足夠的熱忱和能力。傳統能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因素缺一不可,但尋找和歸集現代生活中的傳統和因素,一定要時時注意如何舍棄與保留。今天我們還能搜集到與民族文學有關的一些古老的風俗,從科學研究工作來說,這確是難得的文化財富。每一項人類的生存和生活傳統都有過自身的輝煌,只是被埋沒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了。事實上,它也有產生、發展、沒落的歷史過程,而且它與人類的早期文明有著密切的關系。在生活中,許多活態的細節往往隱藏在普通生活的過程中。作為田野文化工作者稍不注意,它便會消逝而過,只有尋找到那些生動的傳統和它能存在的背景,文化才能被傳承下去、保護下去。例如田師傅對傳統的手藝,也不是全部的繼承,而是有所舍棄與保留。過去沒有鐵匠不行,而在現代城市中,傳統的存在不再符合生產力的發展要求。未來的城鎮發展需要保護生態環境,必須要對鐵匠作坊所產生的煙塵、粉塵、廢料、廢液進行限制;未來的生存環境,特別是對居住環境的要求越來越趨于宜居化,需要更加安靜,鐵匠作坊的錘聲將被限制;鐵匠作坊的功能與社會生活的需求逐漸分離,單件打制已滿足不了批量需求,生產速度也跟不上城鎮需求的快節奏。這些,都是需要我們進行選擇和調整的。但是,農耕文化、森林文化所傳承下來的這種鐵匠作坊在城鎮化的進程中又有自己的獨特作用,它有不能替代的優勢。比如從古至今的鐵匠們所傳承的那些有久遠的自然、歷史、民俗文化功能的技藝,依然是今天傳統生活所急需保留的。比如對于鐵匠的錘聲,可以在“六一”兒童節、“五一”勞動節的時候舉行“響錘節”,讓孩子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去聽一聽鐵匠文化的久遠呼喚,喚起大家對勞動創造者的尊敬和對曾經存在的文化遺產的思念。
對這種文化遺產在城鎮化的環境中如何保持傳統的調查,極大地啟發了我們對傳統的認知,也對這個時期民間文化工作者和非遺保護工作的責任有了更為深刻的了解。無論是城鎮化還是轉型期,傳統都不會消亡,因為社會的發展與文化遺產的存在并不矛盾。無論環境怎樣變化,傳統都仍舊“活”在生活里,因為傳統就是人的情感和習慣。它依據自身的規律和特征存在。關鍵的問題還是要走進遺產、分析遺產,讓遺產能夠與生活交融,并且讓我們的生活保持自己的豐富性、多樣性。
(作者系中國民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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