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姚輝近期出版的詩集《在春天之前》、《我與哪個時代靠得更近》，頻繁閃入眼簾的是“誰”與“?”。這兩個字符的大量出現(xiàn)，既凸顯著詩人對置身的世界、現(xiàn)實的執(zhí)著追問情結，又是詩人不衰生命激情的外化與象征。事實上，姚輝從上世紀80年代與詩結緣開始，就矢志不移，即便在詩神被邊緣化的上世紀90年代依然癡心依舊，始終將詩作為自己生命與生活的一種棲居方式;并逐漸找準了努力的方向、風格。可以說，這種心性、行為本身就是一首耐人尋味的詩。

姚輝的詩里有情緒的舞蹈、靈魂的喧嘩，每一首都是從命泉流出的。這種“走心”的發(fā)生機制，決定它不論是返歸精神故土，還是咀嚼生活的滋味，都與矯揉造作無緣，蟄伏著一種感染、俘獲讀者的可能。像長詩《兄弟》即字字帶血，聲聲含淚，對天空上、山巒上、河流上、塵土中、路途中、四季間和燈盞的盡頭早逝“兄弟”的絮語，昭示思念已滲入骨髓，無時、無處不在，詩人的摯切緬懷與心靈疼痛被渲染得強勁，熾熱、猛烈的情感旋風裹挾著一股撼人的沖擊力。而在《等待》中，“巨大的巖石 成為塵末/緩緩 飄落在自己巨大的身影上//一千年：花香漫過了張望/火焰經(jīng)歷灰燼//而我依然等待著——//幸福鋒利啊 為了你/我在這永久的等待中出現(xiàn)/我 是不是/也注定要在永久的等待中 消失”，那種為了理想即便粉身碎骨、迢遙無望卻仍在所不辭地頑韌追求的精神，見出了詩人信守初衷、堅忍不拔的品性。

可喜的是，超然的直覺力、世事練達的經(jīng)驗和持續(xù)追問本身幾個因素聚合，敦促姚輝的詩崇尚情感的同時，又蘊含著對情感的回味，無意中玉成了思想的發(fā)現(xiàn)，不時閃現(xiàn)出幾縷“理意”的吉光片羽。如“垃圾場在郊外 與我的身影/保持著極為模糊的距離/那是不是些被典籍反復堆高的垃圾呢?/它們兀立著 遮暗了/我們張望的時代及種種際遇……”《郊外》的垃圾場，指涉的是當下文明，其中不乏對虛假低俗文化、書籍泛濫現(xiàn)象的針砭與憂慮，更以直覺式的感悟啟人心智，有時尋覓多年卻難以企及的幸福，會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降臨，可是再也沒有了當初渴盼時的興奮和喜悅。再如《走過》中，詩人把一些“凌亂的骨頭”、“燃燒的幸福”、“不變的驕傲”放在路上，分明是生命旅途上各種復雜滋味的形象外化，抵達了經(jīng)驗和智性的邊緣。“思”的介入與滲透，無疑使姚輝詩歌的情感血肉獲得了理性筋骨，既加強了詩歌的“硬度”，也拓展了詩是情感或詩是生活的傳統(tǒng)本體觀念內涵。

讀姚輝的詩應仔細、耐心，不能一目十行，否則將難得要領。因為姚輝深知裸露的情感有多蒼白，所以總是承續(xù)物態(tài)化路線，為詩尋找隱顯適度的合體的意象衣裳，使之完成合規(guī)律性的詩意造型。如“一百年后當我重新出現(xiàn)/站在陌生的曠野——//我會小心拾起你或者我們艱難地留下的那些骨頭//我說：喏 關于那些曾經(jīng)迷離的年代/這堅硬的東西/留下了 記憶”(《記憶》)。這首詩想表達將來面對逝去記憶的感受，但并未直抒，而是借助于曠野、骨頭、堅硬的東西等意象的流動、閃跳與轉換間接地加以寄托，從而使抽象的記憶變得蒼茫、悲涼，仿佛有了可以觸摸的形狀與重量，形象而質感。《謠曲》也是細節(jié)清晰、整體朦朧，“月亮舊了，山墻坍了/野地里的骨頭咚咚響了//姓氏多了，疼痛遠了/祖宗的牌位被大風撕了//槳聲銹了，桑麻亂了/腳上的泥漬一綹綹黑了//鳥影枯了，大河斷了/檐外的山色一張張黃了”。月亮、山墻、骨頭、姓氏、牌位、槳聲、大河等每個語符，都具體明晰，但它們以意義的相互吸引構成情緒場時卻模糊得不易說清，是痛苦地懷舊?還是對生存圓的否定?抑或是……恍惚迷離，亦實亦虛。

尤其是姚輝經(jīng)常在作品中注意建構意象和象征的聯(lián)系，賦予詩歌一種形而上的言外之旨，有時甚至以象征性意象的反復呈現(xiàn)或對文本的貫穿，漸成新批評派所說的“主題語象”。長詩《太陽》就圍繞著核心語碼太陽，建構起了包括鎳幣、大河、父親、母親、暴雨等在內的自足的象征符號系統(tǒng)，你可以把它詮釋、解讀為對光明、幸福的找尋，對一種民族精神、個體理想的守望，或其他的什么。《風》中之風也不再是自然之風，而有著文化、歷史等層面的蘊涵。應該說，姚輝的意象化策略，已使詩的感情加深而內斂，表現(xiàn)加曲而擴張，含蓄得有些“澀”味兒;而意象和象征的關系建立，更有著“文似看山不喜平”的不平妙處，耐人琢磨。回望新詩成就卓然的百年歷史，唯一的遺憾是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想象力一直處于貧弱的狀態(tài)，很難斷定姚輝的詩就改變了這一慘淡的現(xiàn)實，但其想象力的繽紛繁復、奇崛峭拔，至少提供了有益的啟示，彰顯了希望。

姚輝的創(chuàng)作，詩意高度密集，語匯、思維間的跳躍性大，轉換迅疾，讀者需注意力十分集中方能適應。像“請把我從這懸掛多年的遠方外挪開/你的懷想 我的夢/我的星空遮掩的暗 哦 我的荊棘”(《請把我從這彎曲的道路上挪開》)，和《謠曲》一樣，視點頻繁挪移，意象和意象的聯(lián)系基本不在同一聯(lián)想軸上展開，彼此間陌生而無序，是詩人面對紛亂的記憶瞬間產(chǎn)生的思緒，才使它們在心靈的地平線上獲得了擁有同一抒情空間的可能。而“一把銹跡斑駁的刀子怎樣靠近鋒利?”(《靠近》)，“風在逐漸低矮的天穹上留下了風的記憶”(《歌》)，“夕光壓碎失傳的神話”(《傍晚》)等錘煉過的詩行，一句一意，它們前后空曠，突兀地站在那里，對讀者是一種誘惑，也是一種心智的考驗。

正如姚輝多次寫到的“骨頭”一樣，他的詩是謹嚴純正，有“骨頭”和重量的。在如今輕型、軟性詩歌流行，眾多作品耽于技巧的圓熟、風格的婉約或反詩的狂歡就是缺少力量的時節(jié)，姚輝全心靈投入、努力把詩寫得像詩的堅守意義，就不僅僅是一種對抗與啟迪了。(作者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