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寺與青龍寺:吳道子與李商隱
中國古代歷法中的天干和地支,循環組合,周而復始,稱為六十甲子。龍在十二生肖中位居第五,是唯一虛構的動物,牛頭或馬頭,羊須或虎須,鷹爪或鳳爪或狗爪,鹿角蛇身魚尾,可謂九不像。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呼風喚雨,隱顯自如,成了人們崇尚的靈異動物與萬獸之首。龍與水有關,與帝王有關,與龍的傳人有關,漸漸成了一種圖騰,一種精神象征。這使我想起了西安的臥龍寺與青龍寺,想到了與之有關的一位畫家和一位詩人。
臥龍寺,位于文昌門里的柏樹林,我在附近居住了十多年,這里是我經常散步的地方。如果不遇法事,這里便有點寂靜與落寞,從來不那么喧囂,香客或游人也都安之若素。據寺內碑刻載,古寺始建于漢靈帝時代,隋朝時稱福應禪院。到了唐朝時,因寺內保存著吳道子在這里畫的觀音像,又稱觀音寺。宋初有高僧惠果入寺住持,終日高臥,時人呼為臥龍和尚,宋太宗時更名為臥龍寺。眾多碑石中,唐代吳道子的畫觀音像復制碑,時常讓我尋思這位畫家的人生軌跡。
吳道子,少年孤貧,從民間畫工做起,好不容易當上了縣尉,不久卻辭職,浪跡四方,以從事壁畫為生。開元年間,唐玄宗聞其畫名,召入宮廷,隨張旭、賀知章研習書法,從觀賞公孫大娘舞劍中體悟用筆之道。后又教玄宗的哥哥寧王學畫,遂晉升為寧王友,從五品,成了御用畫家。雖然不再流浪,錦衣玉食,得到了施展才華的平臺,卻也失去了平民畫家的藝術自由。畫作擅于佛道、人物、山水、草木、樓閣,活了79歲,成為唐代第一大畫家,被后世尊稱為畫圣,民間畫工之祖師。蘇東坡說過,詩至于杜子美(杜甫),文之于韓退之(韓愈),書至于顏魯公(顏真卿),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能事畢矣!稱贊吳道子的畫乃“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自然山水,在吳道子的筆墨中成為獨立的畫種,結束了山水作為人物背景的附庸地位。他的人物畫,于焦墨線條中略施淡彩,被譽為吳帶當風。據說他在大同殿上曾畫了五條龍,“麟甲飛動,每欲大雨,即生煙霧”,真是生龍活現。他曾于長安寺觀中繪制壁畫多幅,而且“人相詭狀,無一同者”,慈恩寺塔西面降魔盤龍,景公寺地獄帝釋龍神,皆妙絕當時。《歷代名畫記》有吳道子的繪畫感言:“眾皆密于盼際,我則離披其點畫,眾皆謹于象似,我則脫落其凡俗。”
青龍寺,位于城南的樂游原上。始建于隋文帝時代,前身為靈感寺,極盛于唐代中期,日本僧侶空海曾拜密宗大師惠果受學于此,所以成為日本佛教真言宗的祖庭。武德年間廢寺,到了龍朔年間,公主患病,誦《觀音經》祈佛保佑得愈,復立為觀音寺,后改名青龍寺。
我在居住西安的數十年間,曾多次到此地踏青。有一回,我與幾個年輕伙伴造訪青龍寺,寺院蕭瑟,游人罕至,寺院外的一大片麥田正在返青,一頭健碩的關中牛在低頭啃青,崖畔上有零星的杏花很亮。不知怎么,我們想起了童年時光,我和一位當過兵的兄長動了拳腳,像詩人普希金一樣演繹決斗,麥田上留下了搏斗的痕跡。好像從那兒過后,我已經跨入人生的中年之龍年了,不再與人比過氣力。不是一條龍,便是一條蟲,其實龍也是一條大蟲、神蟲而已,小蟲如蛇如蜥蜴也是一條小小的龍罷了。龍是虛構的符號,蟲子才是真實的生存。做一個快樂的蟲子,也許比做一個幻想中的龍要幸福得多。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后,我去青龍寺的緣由,多是因為這里有櫻花可賞。植于寺院的千株櫻花樹是從日本引進的,每年春暖花開,櫻花吐蕊,是一片銀色浮動的仙境。所謂的佛教密宗或是真言宗,莫不是化作了櫻花的容顏和芬芳,沁人心脾。寺院外的曠野上,風箏如春鳥,牽引著童心在飛翔。
由青龍寺而樂游原,自然會想念唐代的一位詩人,他是李商隱,一首《樂游原》流傳百代,婦孺皆知。樂游原在秦代屬宜春苑,漢宣帝第一個皇后許氏產后死去葬于此。史書記載,這塊土地自生玫瑰樹,樹下多苜蓿,風在其間,日照其花,故名苜蓿為懷風或稱連枝草。直至晚唐,此處仍然是京城人游玩的好去處。因地理位置高,便于一覽長安城,文人墨客也喜歡來此詠詩抒懷。詩人李商隱也來了,他是到了傍晚時,心中有些不愜意,就坐上馬車來原上游玩。這時,恰好望見一輪燦爛的落日,真是好看,可惜已近黃昏,逝者如斯。詩人贊美黃昏前的原野風景,透過唐帝國繁榮背后潛在的社會危機,發出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長嘆。時光易逝如白駒過隙,青春不再,晚年遲暮,美好的人生多么令人眷戀,無奈卻也感慨于生命的偉大與不可超越。因為他的心境糾結,便有了這首著名詩篇《樂游原》。夕陽,是感嘆殘光末路,日暮途窮,還是熱愛生命,心光不滅?是悲愴,還是樂觀?從這首詩誕生起至今,人們爭論不休,依然莫衷一是。然而,日落日出,每一個太陽都是新的。
李商隱與唐朝的皇族同宗,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際利益,畢竟血緣關系已很遙遠了。祖輩多為縣令,但家道衰微,他在少年時期曾“傭書販舂”,即為別人抄書掙錢,貼補家用。因缺乏門第背景,科場不公,五考方得一第,官場污濁,十年不離青袍。他得中進士后,娶了王茂之的女兒為妻,因岳父站錯隊陷入黨爭,官場失意,逼迫辭職還鄉,渴然有農夫望歲之志,又游歷于幕府,晚年病逝于故鄉。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晚唐的詩歌大有頹勢,是李商隱又將唐詩推向了新的高峰,與杜牧并稱小李杜,與李賀、李白合稱三李,光照至今。
臥龍寺,青龍寺,讓我想到了畫家吳道子,詩人李商隱,不知他們是否肖龍。屬龍人的龍年,龍的傳人的龍年,祝福好運。

賬號+密碼登錄
手機+密碼登錄
還沒有賬號?
立即注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