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她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她就愛上了他。他是新分來的大學生，高鼻大眼，戴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中透著精明能干。她看著他，眼波流轉(zhuǎn)，芳心可可;他若回頭，她便飛快地低下頭，像清晨小草上的露珠羞澀青翠。

無疑，他也是喜歡她的。她是辦公室一個打字員，他總是湊到她身邊問這問那。人們以為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就等著喝喜酒了。半年之后，他調(diào)到另一個辦公室當了領(lǐng)導(dǎo)秘書。

僅僅半年就提了，當然不會無緣無故。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喜歡上了他。

那個領(lǐng)導(dǎo)的女兒，沒有她漂亮，但是長得也不難看。最重要的是，若是和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好，車子、房子、票子都不用愁了，仕途無限光明。而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井下工人的女兒，任何方面都無法與之匹敵。他是農(nóng)村來的，家境貧寒、父母待養(yǎng)、還有兩個妹妹要出嫁。愛情的天平開始傾斜，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現(xiàn)實的，不公正的。

他不敢開口說分手。只是開始冷落她，不接她電話，不回信息，不赴她的約。她終于在樓梯口遇到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哭，眼淚不停地流，用手抹掉，又泉水一樣地涌出來。他在別人到來之前，說一句：“對不起”，落荒而逃。走了幾步，回頭，只看到她的背影，倚在墻上，雙肩抽動著。然后，她也起身離開，脊背直直地往前走。

從此她當作不認識他，面對面也不打招呼，神色冷冷。好在不是一個辦公室，碰到一起的機會也不是很多。

他和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很快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不久提了副科長、正科長，聽說現(xiàn)在是副處級干部候選人，仕途一路通達。其中不乏老丈人的關(guān)系，但也確然是他的努力。他是出名的“拼命三郎”，以廠為家，經(jīng)常奮戰(zhàn)幾天幾夜，礦里的宣傳欄到處是他的照片。

而她仍然只是辦公室一名打字員，一直沒有結(jié)婚，一個人住在單位宿舍里，除了上班，就是待在房間里看看書，打打毛衣。

有一次，他攔住她，說：“求求你不要再恨我，找個人嫁了吧!”她愣了一下，低聲說：“跟你沒關(guān)系。”

“怎么跟我沒關(guān)系!”他喝了酒，紅了眼，噴著酒氣，心痛地看著她，一把把她攬在懷里，“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如果你不嫁人，那以后就跟著我，我來養(yǎng)著你，我已經(jīng)能養(yǎng)得起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給。”他狠狠地抱她，吻她，渾身的力氣似乎要把她碾碎。

她掙脫他，用力地擦著他留下的吻痕，“呸”地冷笑：“要我當你的小二?對不起，不感興趣!”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純樸的鄉(xiāng)下少年了，胖了許多，臉上泛著油光，每天都有酒場，肚子拱起。

他悵然地看著她再次絕然離去。其實他是愛她的。婚后的妻子改不了風流的本性，總是泡在舞場里。這幾年他和妻子不溫不火，過得并不幸福。

在副處級干部評選之前，他在井下出了事，命保住了，但是雙腿沒了。

她從知道這個消息起，就不停地哭，不知道一向心高氣傲的他怎么受得了這打擊。她在他家的樓下徘徊，不敢去看他。有一天黃昏，她走到他家的門口，聽到他妻子一陣陣怒罵。“你現(xiàn)在活著就是一廢人，還不如死了呢!”然后摔門而出。她急忙躲到樓上，內(nèi)心里一陣陣難過。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拉開，他推著輪椅走出來，臉色死灰一般，胡子拉碴，憔悴不堪。

他的輪椅慢慢往前移動著。她猛然覺出他在想摔下樓梯!于是沖過去，拉住輪椅。

他頹然地躺在椅上，無力地說：“你是誰，你不要管我。”

他居然認不出她是誰了?是故意的吧。她又哭了：“我就是要管你。”

她把他推進家，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難聞的味道，于是端來毛巾和熱水，給他洗臉、擦身體，刮胡子、剪指甲，把身上的衣服和床上的被單都抽下來洗了。

然后坐下來，靜靜地看著他。他默默地看著她，說：“你不要來可憐我。”

“那請你來可憐我。”她的手指滑過他英俊的臉龐，低低地說：“我愛你，即使你這個樣子，我也很愛很愛你。”

她考慮了十分鐘，然后決定等他的妻子回家。誰知他的妻子竟然一夜未歸，第二天下午才回來。

她知道，他的妻子雖然和他結(jié)了婚，但內(nèi)心其實是瞧不起他的，嫌他家是農(nóng)村的，還要養(yǎng)父母和妹妹。若是他一直意氣風發(fā)著，也還過得下去。可是現(xiàn)在，他的雙腿沒了，那就意味著什么都沒有了。

他的妻子看到她，愣了一下。她急忙道：“我在等你，我們談?wù)劙伞！?/p>

“你已經(jīng)不愛他了，對嗎?他是病人，你卻一直沒在家照顧他，說明你已經(jīng)不在乎他了。”

“他就是個累贅……”妻子一直沒開口，開口就嫌他是個“累贅。”

她打斷她：“在你心里是他是累贅，在我心里不是!如果你不再愛他，我請你放手。”

談判很順利，也很簡單。妻子并不想和一個廢人過下去，巴不得盡快脫手，但他要凈身出戶，一分錢都拿不走。

她無所謂其它，要的不過是他的人。于是租了單位兩間房，把他接來。

為什么?為什么我負了你，你還要這樣待我?他咬牙切齒、痛苦萬分又愧悔不已。他試圖自殺，摔杯子，用碎玻璃割腕。她看到輪椅上到處都是血，粘稠地凝固著，“哇”地一聲哭起來，“如果你想讓我從此以后過得不好，你就自殺。如果你想讓我陪你一起死，那么我愿意。”

她跪在碎玻璃上，膝蓋扎出血，撿一塊碎玻璃，就往腕上劃。這下他慌了，去掰她的手，他的手扎破，她的手也扎破了。“你有多心疼我，我就有多心疼你。”她說。最后，他們?nèi)恿瞬ＡВ阉o緊地摟在了懷里。

她快樂了許多。每天早晨給他洗臉、做早餐，在他臉上吻一下，去上班。下班了，買菜，做他愛吃的東西。晚上給他洗澡、敲腿，一點兒都不嫌棄他的殘疾，揚著臉笑：楊過的胳膊被郭芙砍斷了，小龍女也一樣愛他呀。有時他心情不好發(fā)脾氣，她就撒嬌，膩到他懷里，逗他開心。

怕他寂寞，給他買了電腦。兩個人臉貼臉拍大頭貼，她發(fā)到微博上，寫上我愛我的帥老公。上班的時候，她偷空就給他發(fā)各種各樣我愛你的QQ表情，不時寫上一些文字。

他終于相信了他的存在是她快樂的源泉，學會安靜地在家等她回來，用手摸一摸她的臉，看她微笑。只是想起從前那些叱咤風云的日子，無限惆悵。他開始在家寫小說打發(fā)時間。沒準真還可以在雜志上發(fā)表呢。她鼓勵他。

陽光明媚的一天，她推了他去醫(yī)院，看看能不能裝假肢。

一輛摩托車忽然從后面沖過來，把她帶倒了，緊接著小車被刮倒，他從車里滾了出來。然后，摩托車上下來一個人，飛快地將她掛在車把手上的包搶走。搶劫啊!她愣了一下兒，顧不得查看自己有沒有受傷，沒命地沖過去，包里是給他看腿的錢。在那個小偷跨上摩托車的瞬間，她抓住包，拼命地撕打起來，邊喊邊罵，瘋子一樣。看她不要命地樣子，那倆人嚇壞了，扔了包逃了。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高舉著手里的包，“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還好沒丟。里面可是咱全部的家當。”然后仔細地把包掛在了脖子上。

他看著她披頭散發(fā)后怕心悸的樣子，一陣心疼。男人要保護女人的，可是他卻要柔弱的她來保護。“我真沒用!連路都不能走，還能干什么呢!”他坐在地上懊惱地捶著腿。

“誰說你沒用?我老公最厲害了，我很愛他。”她把他連拉帶拽扶上車，哄他，“裝上假肢就可以走路了。”

“如果有來生。”他拉著她的手，“如果有來生，我一定給你一個健康的自己，好好愛你，像一個男人一樣保護你。”

“如果有來生，我寧愿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下井工人，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她把臉靠在他的臉上貼一貼，然后抽出手，繼續(xù)在后面推著他。

陽光那么美好，暖暖地照在他的斷腿上，他坐在輪椅上，眼里都是淚。

(作者單位：江蘇徐州龐莊工業(yè)區(qū)華美熱電限公司綜合部)